曉(xiao)虹的(de)鄔峭(qiao)長相，在(zai)老(lao)友中是峰奔不算太先(xian)進的(de)，但他(ta)的(de)曉(xiao)虹魅力卻不弱，最(zui)為突出的(de)鄔峭(qiao)，是峰奔他(ta)的(de)大度。

我有個好朋友長得巨胖，曉虹在澡堂搓背，鄔峭意識到有人指指點點，峰奔就是曉虹再吃力，也要翻身坐起來，鄔峭向嘲笑他的峰奔人久久怒視，我本人也挺喜歡這種毫不含糊。曉虹這類做法，鄔峭曉虹不會，峰奔比如他歡迎你談談他的曉虹口吃。曉虹認為，你在心里笑，還不如當面說。三十多年前，那時他還住在恭城路，我和一個漂亮女孩一起去他家做客。不過要表達三五個字，曉虹吭哧吭哧說得確實辛苦，那女孩控制不住，就笑了。我極尷尬，只能在曉虹對面悄悄作揖。他倒淡然，或(huo)者說假姿假眼，他輕聲說，“沒啥(sha)，有時看見比我還(huan)要結棍的(de)，我也會笑出來。”我說：“今(jin)天(tian)是(shi)(shi)不是(shi)(shi)小姑(gu)娘長得好看，你就放人家一馬(ma)？”曉虹(hong)說：“那倒不是(shi)(shi)。”

那女孩交(jiao)大一(yi)年(nian)級，曉(xiao)虹的超脫(tuo)，她未(wei)見識過，或許(xu)心生敬意，后面曉(xiao)虹照樣吭哧吭哧，她卻斂(lian)住(zhu)了(le)笑。

曉虹曾告訴我，他找過專家，想辦法改善口吃。專科醫生問，你唱歌時語言流暢吧？曉虹答，那是。我說，醫生想表達什么呢，和你交流時，別人說話，讓你唱歌，他以為你是劉(liu)三姐的男朋(peng)友阿牛(niu)啊？

和曉(xiao)虹談話時，我能(neng)快速(su)代他(ta)完成(cheng)后半句，這是(shi)經他(ta)無意中(zhong)培訓而(er)成(cheng)。如(ru)此，他(ta)就能(neng)騰出(chu)力(li)道(dao)來對付概括(kuo)性的(de)更要(yao)緊的(de)話。偶(ou)爾(er)，他(ta)不那么溜了，我們會迅速(su)默契。

他說：你最最最？

我說：最近還好。

他說：還寫寫寫？

我說：一直在寫。

他(ta)就輕松總結：哦，蠻好。

曉(xiao)虹日(ri)常說(shuo)(shuo)話多用短句，又(you)偏愛象聲詞。假如談起(qi)如何烹制甲魚，我們會說(shuo)(shuo)，處理甲魚，先從(cong)頭部下(xia)手。到曉(xiao)虹嘴里就成這(zhe)樣：“按住，哐當一(yi)(yi)刀。”此外，身為留英(ying)艦船(chuan)專家的(de)公子，曉(xiao)虹一(yi)(yi)路(lu)成長衣食(shi)略優(you)于普通市民(min)是肯(ken)定的(de)，但(dan)他(ta)有個習慣和本埠尋(xun)常老太(tai)太(tai)一(yi)(yi)致。備(bei)菜時，泡過(guo)香(xiang)菇的(de)水，一(yi)(yi)定濾(lv)凈留用；吃剩的(de)魚肉殘(can)湯(tang)不許(xu)扔，說(shuo)(shuo)，“明早下(xia)面條，嚓一(yi)(yi)記倒進去(qu)，鮮。”

早年(nian)(nian)，曉(xiao)虹(hong)這樣(yang)的東北插兄，來時(shi)帶(dai)回土豆(dou)黃(huang)豆(dou)砧板，去時(shi)帶(dai)走年(nian)(nian)糕(gao)卷(juan)面(mian)咸肉。曉(xiao)虹(hong)返黑，在北站，他本人和(he)家人急吼吼或提或扛(kang)大小(xiao)行李(li)(li)(li)三四(si)件(jian)，沖鋒一(yi)樣(yang)上火(huo)車，立(li)即在車廂里野蠻爭(zheng)搶(qiang)行李(li)(li)(li)架。整(zheng)個一(yi)長條行李(li)(li)(li)架塌(ta)了，就再(zai)去爭(zheng)另一(yi)側的，也塌(ta)了。永遠滿(man)頭大汗(han)的插兄曉(xiao)虹(hong)們，就是(shi)在這類生存緊張中(zhong)過來的，當(dang)年(nian)(nian)不過十六七歲。

寫這篇(pian)兩(liang)千多(duo)字的短文前(qian)，我請示(shi)了(le)一下正高職稱的他。他說，隨便寫，我不(bu)看，直接發。后來發現有(you)什么(me)冒犯，你背兩(liang)瓶好(hao)酒(jiu)上門(men)請罪(zui)就(jiu)是。曉虹的尊嚴壁壘很厚實，看不(bu)見自(zi)尊心吹(chui)彈可破(po)，動輒生氣的那(nei)種樣子。

曉虹七十(shi)(shi)歲了(le)，心臟也裝了(le)支架(jia)，他很是懷(huai)念三十(shi)(shi)多年(nian)前，一(yi)幫寫作兄弟(di)常(chang)去(qu)他家聚會(hui)的日子，食客們每(mei)次連料(liao)酒都不會(hui)放(fang)過。當年(nian)常(chang)去(qu)的老(lao)弟(di)兄中，后來有人還得了(le)茅獎。

曉虹最初是(shi)報社農村部(bu)記者(zhe)，能寫整(zheng)版特寫，常跑(pao)(pao)南匯鄉下。我一(yi)(yi)人(ren)(ren)住在(zai)德州新村，他路過(guo)(guo)，次(ci)次(ci)一(yi)(yi)聲不(bu)響就摸來了，也(ye)有(you)白跑(pao)(pao)的(de)(de)(de)。當時(shi)，沒有(you)煤氣，就用一(yi)(yi)只(zhi)電水壺(hu)，一(yi)(yi)壺(hu)一(yi)(yi)壺(hu)煮著蟶(cheng)子、蛤蜊(li)或(huo)黃蜆，再(zai)切一(yi)(yi)盤紅腸，他一(yi)(yi)定要(yao)在(zai)蘸(zhan)料醬油里(li)放夠麻油。酒(jiu)是(shi)熊貓牌乙級大(da)曲，一(yi)(yi)人(ren)(ren)半(ban)瓶。他從大(da)興(xing)安(an)嶺回滬后(hou)，仍喜(xi)端著小碗喝酒(jiu)。在(zai)我處喝困了，就倒入沙發。我把窗簾(lian)拆下來給他蓋上，略(lve)有(you)積灰(hui)，他也(ye)不(bu)管。他的(de)(de)(de)呼嚕嘹亮，整(zheng)夜(ye)似在(zai)謳歌規格(ge)極高的(de)(de)(de)友誼。夏天，鄰舍隔壁的(de)(de)(de)老人(ren)(ren)把他在(zai)我家過(guo)(guo)夜(ye)，看作挺倒霉的(de)(de)(de)一(yi)(yi)樁(zhuang)事，也(ye)有(you)腦子很(hen)粉的(de)(de)(de)老人(ren)(ren)把我單獨(du)叫(jiao)出去(qu)說，大(da)家出錢，請那個人(ren)(ren)去(qu)附近那個浴室睡一(yi)(yi)晚，不(bu)是(shi)蠻好(hao)？我告訴曉虹，他很(hen)流暢(chang)地說：不(bu)去(qu)！

婚后，曉虹(hong)(hong)和父母住在一(yi)(yi)(yi)起。我(wo)(wo)去(qu)他家，偶爾晚了(le)，也會(hui)在他家客(ke)廳沙(sha)發睡。有一(yi)(yi)(yi)次早(zao)晨七點，聽見有人走(zou)近(jin)，兀然冷風(feng)撲入，一(yi)(yi)(yi)雙手掀開(kai)被子看了(le)我(wo)(wo)一(yi)(yi)(yi)眼。我(wo)(wo)故意不睜開(kai)眼睛，我(wo)(wo)知道這位(wei)是(shi)(shi)曉虹(hong)(hong)家最(zui)相貌堂(tang)堂(tang)、也最(zui)威嚴的(de)(de)人物。他應是(shi)(shi)出門上班前，把手里的(de)(de)牛皮公文包(bao)一(yi)(yi)(yi)放，好奇過夜者是(shi)(shi)何方神(shen)仙(xian)。

起(qi)床后(hou)，我(wo)對(dui)曉虹說(shuo)(shuo)，你(ni)(ni)(ni)爸(ba)爸(ba)狠的(de)。估(gu)計昨晚你(ni)(ni)(ni)只(zhi)向你(ni)(ni)(ni)媽媽報(bao)告了(le)我(wo)的(de)留宿。你(ni)(ni)(ni)爸(ba)爸(ba)掀我(wo)被子，是(shi)做給你(ni)(ni)(ni)看(kan)的(de)。以后(hou)你(ni)(ni)(ni)也得事先向他報(bao)告一下。曉虹說(shuo)(shuo)，寫(xie)小說(shuo)(shuo)啊？但從此以后(hou)，曉虹邀請我(wo)去他家吃飯，我(wo)們在電話(hua)里會是(shi)這樣說(shuo)(shuo)定(ding)的(de)——

他：喂，阿拉爺。

我：去外地了？

當晚(wan)，若干朋(peng)友就去曉虹家歡聚一堂，酒多了，該留宿還是(shi)(shi)要留宿的(de)(de)。曉虹媽媽湯老師(shi)是(shi)(shi)詩人，她(ta)的(de)(de)微笑很(hen)溫暖(nuan)，歡迎的(de)(de)神(shen)情(qing)永遠是(shi)(shi)從(cong)心底出來的(de)(de)，只是(shi)(shi)她(ta)的(de)(de)三只貓，蜷(quan)縮在床(chuang)底下不(bu)敢出來。

多年后(hou)，曉虹(hong)(hong)媽(ma)媽(ma)湯老(lao)師不幸在家中病逝，家人都(dou)悲傷到癱軟，只(zhi)有(you)(you)曉虹(hong)(hong)站出(chu)來冷(leng)靜(jing)處置。三只(zhi)貓立即(ji)看破(po)了(le)家中的新格局，圍絆住曉虹(hong)(hong)的雙腳，希望他能(neng)承諾今后(hou)仍會善待它們(men)。曉虹(hong)(hong)和(he)人類說話都(dou)不會溫情脈脈，對三只(zhi)貓也(ye)沒(mei)有(you)(you)什么甜言蜜語。但是，幾十(shi)年過去，曉虹(hong)(hong)讓母親手里傳下的貓咪，繁衍至今，已有(you)(you)多代。

當年我們(men)(men)有個(ge)寫作好友(you)叫姚宗(zong)，云南(nan)回滬知青(qing)，頂(ding)替父(fu)親在一家劇院工作，住在院里的(de)一間小(xiao)屋，我們(men)(men)常去(qu)。姚宗(zong)在西雙(shuang)版納和一名重慶知青(qing)結(jie)婚(hun)，不久就各回原籍。都不愿去(qu)對方的(de)城(cheng)市(shi)生(sheng)(sheng)活，女(nv)兒(er)兩歲時，他們(men)(men)決定(ding)離婚(hun)。夏天(tian)，姚妻抱著(zhu)兩歲的(de)女(nv)兒(er)來上海辦手(shou)續。女(nv)兒(er)雖小(xiao)，卻仇視父(fu)親，只要一挨近，就用(yong)小(xiao)手(shou)堅決地死(si)揪父(fu)親腿(tui)上的(de)汗毛。再疼，姚宗(zong)也生(sheng)(sheng)生(sheng)(sheng)挺著(zhu)。這里面有太多(duo)的(de)心(xin)結(jie)，旁人無語(yu)。

母女回重慶(qing)的那天，姚宗(zong)要我(wo)們一起去北站送行，姚宗(zong)在(zai)前，兄弟三人品(pin)字形(xing)站在(zai)車窗(chuang)下。那晚，姚宗(zong)的女兒乖(guai)極，發(fa)車前幾分鐘(zhong)，女兒滿臉是淚，兩只(zhi)粉紅的小(xiao)手伸向父(fu)(fu)親，媽媽把(ba)她從(cong)車窗(chuang)里遞出來，女兒靜靜依偎在(zai)父(fu)(fu)親肩頭，我(wo)和(he)曉虹(hong)面(mian)面(mian)相覷。列車員的哨(shao)子撕心(xin)吹響(xiang)，姚宗(zong)把(ba)孩子遞進車窗(chuang)時，他的一雙淚眼(yan)已無(wu)法(fa)正(zheng)視這對母女。火(huo)車緩(huan)慢啟動(dong)，姚宗(zong)先是快(kuai)跟，接著奔跑，越(yue)來越(yue)快(kuai)。

倏然(ran)之間，曉虹也奔跑起來。

火車是(shi)不會被追(zhui)(zhui)上的(de)，但(dan)姚(yao)宗依然追(zhui)(zhui)著那只窗口，曉(xiao)(xiao)虹(hong)(hong)依然追(zhui)(zhui)著姚(yao)宗。他們都曾是(shi)插兄(xiong)，只不過一南一北。三人下了月臺，曉(xiao)(xiao)虹(hong)(hong)拍了一記(ji)姚(yao)宗的(de)后背，說：走，去喝點。

面對(dui)那樣的分手，我看到了(le)曉虹從未有(you)過的不淡定(ding)。作為一次(ci)破防，他心里有(you)數，但此人除(chu)了(le)喘幾口氣以外，還是(shi)一臉(lian)漠然(ran)。

那年頭，白切(qie)三黃(huang)雞正在流(liu)行(xing)。（鄔(wu)峭峰）